第九章雨夜(中)

  第九章 雨夜 (中)
  “咔嚓!” “咔嚓!” “咔嚓!”白色的闪电从天空中劈落,照亮紫禁城内的雕梁画栋。
  大雨倾盆,白珠乱跳,屋檐处的流水很快就变成了瀑布,落在汉白玉台阶上,溅起一串串碎琼乱玉。
  “好雨,好雨,下得真叫痛快!” 乾清宫内,大明万历皇帝朱翊钧在窗前转过身,双臂用力在半空中挥舞。
  他今年正值而立,气血充足,精神健旺,说话时嗓音亮如洪钟。但是,话音落后,却没引发任何回应,只有滚滚雷声透窗而入,震得琉璃罩下的烛光摇摇晃晃。
  “嗯?” 朱翊钧的眉头迅速皱紧,眼睛里的失落一闪即逝。
  他是大明朝的皇帝,哪怕话说错了,在后宫中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反对。但是,他同时又是一个心智正常,并且极其喜欢热闹的中年男子,最恨身边寂静无声。
  “恭喜圣上,好雨,真是好雨啊!一场下过,河北山西旱情立解,今年秋天大明一定会五谷丰登!” 有个鸭子叫一般声音,忽然从门外响起,紧跟着,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带着满身雨水迈过了门槛,趴在地上,冲着朱翊钧大礼参拜。
  “嗯?!” 万历皇帝朱翊钧迟疑着回转身,低头看了张城一眼,叫着对方的外号追问,“张快腿,刚才你不在?你去了什么地方,怎么浇得像落汤鸡一样!”
  “回圣上的话,奴婢刚才去外边看了几眼嘉量,从开始落雨到现在,只是半刻钟时间,嘉量内积水就超过了一合!”张诚抬起头大声呼应,旋即又俯身下去,朝着朱翊钧轻轻叩头,“恭喜圣上,圣上在位,真乃万民之福!” (注1:一合,明代容积单位,约0.107升。嘉量,是摆乾清宫外标准量器,显示皇帝公正无私!)
  “狗屁,老天爷赏雨,跟朕在位有什么关系?!” 明知道对方在拍马屁,朱翊钧心里依旧感觉极为受用,笑着骂了一句,伸手相搀,“起来吧,地上凉,小心跪坏了膝盖。”
  “谢圣上仁慈,所以老天爷知道您心疼万民,特地降下了这场好雨!” 张诚夸张地大叫,然后像个猴子般,顺着朱翊钧的拉扯一跃而起。
  他身高足足有七尺半,肩宽背阔,胳膊和大腿也极为粗壮。然而,在朱翊钧面前,却没有半点沉稳模样。刚刚站稳,就将手举起来,大声补充道:“圣上,明天一早,奴婢就出去堵那张养蒙的家,问他前日拿旱灾诋毁圣上,到底亏心不亏心?” (注2:张养蒙,明代言官,以敢谏闻名,喜欢党同伐异,且见识甚短。)
  朱翊钧从小就跟他一起玩到大,喜欢的就是他这种跳脱模样。笑了笑,大声鼓励道:“去,从东厂多带几个锦衣卫一起去,先吓他个半死,然后再告诉他,天有不测风云!”
  “奴婢遵旨!” 张诚心领神会,躬身领命。随即,又堆起一脸媚笑,低声建议道:“ 俞价、黄运泰、沈思孝等辈,前天也跟张养蒙一道起哄,说天气大旱,是因为圣上怠政所致。明天一早,干脆奴婢顺手把他们几个也抓起来……”
  “胡闹!你还嫌朕不够烦?” 朱翊钧的眼睛立刻竖了起来,大声呵斥,“他们几个都是言官,想让朕多临几次朝,也是分内之举。你抓他们做什么?一旦外边闹着让朕给理由,朕难道学那曹孟德一样,借你的项上人头去平息众怒?!”
  “奴婢,奴婢错了,请圣上责罚!” 张诚被吓了一哆嗦,赶紧又跪了下去。
  万历皇帝朱翊钧却看在他满身雨水的份上,不愿苛责于他。笑了笑,轻轻摆手,“起来吧,你是想替朕出气,朕知道。但大明不能没有言官,这就好像庄稼地不能没有蛤蟆。虽然蛤蟆叫唤让人烦,但有蛤蟆的庄稼地,就不会多生虫子。”
  “奴婢知道了,圣上看在他们偶尔还能为朝廷检举奸佞的份上,放了他们一马!他们若是有良心,就该知道,以后不能胡乱叫唤!” 张诚拖着湿漉漉的衣服站了起来,笑着回应。
  “朕差不多就是这意思!” 万历皇帝朱翊钧,从不在身边人面前摆架子,笑了笑,轻轻点头。“所以,你明天替朕先将张养蒙吓个半死,再替朕骂他个狗血喷头,然后就算了。不要真的把他抓进东厂里,朕可不想担一个苛待言官的骂名。”
  “是,奴婢明白。圣上放心,奴婢明天一定拉开架势,先把他吓尿了裤子。然后再告诉他,万岁爷宽宏大度,懒得跟他这只癞蛤蟆计较!”
  “对,板子高高举起,轻轻落下!” 朱翊钧又笑,将面孔再度转向雨幕,意气风发。
  他十岁时就继承了皇位,但执政的前十年,都活在自己的老师,大明首辅张居正的阴影之下。动辄遭到训诫,诸事不得自由。
  好不容易熬死了张居正,本以为这回可以由着性子大展拳脚了,却不料又遇到了一群喜欢“结党营私,沽名卖直”的文官,无论做任何决策,都会遭到朝臣的百般擎肘。
  因此,在张居正死后不到两年时间,他就将临朝当做了负担。再加上左腿在少年时受过伤,坐得时间稍长就痛彻心扉。就尽量减少临朝的次数,能装病就装病,实在没法装病了,才勉为其难露上一面,并且努力早临早散。
  最近两年,又由于不想立自己的长子为太子,他遭到了群臣的一致谴责。所以,他干脆“以身体欠佳”为名,常年不去临朝。除非外边发生了足以动摇大明江山的事情,否则,朝政全都几个辅政大臣代为处理。他自己,只是在几个辅政大臣争执不下,或者对辅政大臣们的处置决定不满之时,才会偶尔下一道“圣谕”,告诉群臣自己这个皇帝的真实意见!
  这样做的好处很多,首先,避免了听百官们在自己面前像蛤蟆般噪呱。
  其次,自己喜欢哪个女人,喜欢哪个儿子,都可以关起来门来自己做决定,不再需要受百官们的监督。
  再次,朝廷政策出了问题,只要让某个辅政大臣出来顶缸就行了,自己这个做皇帝的,不需要再承担任何责任,也不需要再被逼着下什么狗屁罪己诏。
  第四,自己在后宫中可以笑骂随心,不需要整天装模作样,活得像道观中的一尊神像……
  但世间之事,没有十全十美。不临朝固然省心省力,其本身,却不符合自秦代以来的当皇帝的任何规矩。所以,不临朝这件事本身,就成了言官们的攻击目标。
  于是乎,蒙古某个部落忽然寇边,是因为皇上不临朝导致。云南某处地震,是由于皇帝不临朝导致。西北有人叛乱,也是皇帝不临朝导致。甚至日本国攻打朝鲜,也是大明朝皇帝不临朝所致,没有及时给两个藩属小国之间的矛盾及时作出仲裁!
  天可怜见,那日本攻打朝鲜之前,根本没有向大明请求过仲裁好不?朝鲜国使者将丰臣秀吉“借道伐明”的书信,传得满北京都是。朝中的言官,居然瞪着眼睛楞装瞎子。不去想着去骂日本人狼子野心,专门找大明皇帝的麻烦。
  就在前天,素有敢谏之名的太仆少卿张养蒙,还写了一道折子,将万历皇帝朱翊钧“沉迷美色,荒废朝政,拒立太子,与民争利”等种种恶行,一一列举了遍。并且号称今年春旱,是老天爷震怒,降下的天谴。如果皇帝拒绝改正,必然会有更多的惩罚接踵而至。
  万历皇帝朱翊钧当时气得直哆嗦,忍了又忍,才念叨着“骗庭杖”三个字,没有派张诚调动锦衣卫,将张养蒙乱棍打死。但是,对天谴两个字,却始终难以释怀。
  现在好了,老天爷忽然降下了大雨。张养蒙有关天谴的瞎话,不攻自破。朱翊钧即便不治此人的罪,此人今后四五个月内,也没脸再乱说话。所以,看着外边的雨,万历皇帝觉得自己比地里的禾苗还觉得痛快。
  “陛下,奴婢还有一件喜事,先前忘记了恭贺!” 陪着万历皇帝朱翊钧又看了片刻雨,发现对方心情越来越好,司礼监掌印李诚犹豫了一下,再度笑着拱手。
  “什么事情?” 朱翊钧皱了下眉,眼神中立刻带上了几分警觉。
  张诚曾经贴身伺候他多年,十分了解他的脾气。赶紧抬起头,笑着解释,“陛下勿怪奴婢记性差,实在是刚才雨下得太突然,把奴婢给浇晕了头。奴婢刚才出去不止是看雨,还从东厂儿郎们那里,核实了一个传闻。提督陕西军务李如松大破哱拜,兵锋直指宁夏城。反贼覆灭之日,应该已经不远!”(注3:哱拜之乱,发生于1592年2月,秋天时被李如松剿灭)
  “嗯?” 万历皇帝眉头跳了跳,脸上迅速涌起了一丝欣慰的笑容。“李将军果然不负朕,待他凯旋之日,朕亦必不负他。这个消息准确么?兵部怎么没及时向朕汇报?”
  “奴婢下午听到传闻,但真伪难辩,直到今晚接到了东厂派往宁夏城那边的儿郎快马传书,才确信大捷无误。至于兵部,奴婢刚才回宫时,隐约好像看到了东阁赵大学士和文渊阁张大学士,还有兵部石尚书正在外朝候召,不知道为的是不是向陛下汇报此事。” (注4:外朝,故宫以乾清门为界,外边是皇帝召开朝议,以及高官办公的地方,称作外朝。)
  “他们还在外边?” 万历皇帝朱翊钧楞片刻,好不容易才想起来早在天黑之前,东阁大学士赵志皋、文渊阁大学士张位和兵部尚书石星三人,就联袂请求觐见。当时他心情很糟,就派小太监告诉三人自己犯了头风,无法视事。没想到,那三人居然一直等到了半夜。
  “应该是,刚才奴婢也是隐约看到了一眼!” 张诚做事,向来根据对方给的好处多寡决定。想着先前石星偷偷许诺给自己的百两黄金,小声回应。
  “宣他们一起进来吧,朕在御书房等着他们!” 万历皇帝难得心情舒畅,笑了笑,轻轻挥手。
  “奴婢遵命!” 张诚答应一声,倒退着就往外走。然而,还没等双脚跨过门槛儿,却又听见万历大声补充道:“问清楚他们见朕所为何事?如果是为了宁夏大捷,就进来。如果是为了其他事情,就别来烦朕。朕要他们,不是摆着看的!”
  “是!” 张诚连忙答应,随即,又迟疑着停住脚步,小心翼翼地提醒,“圣上,也许是关于日本攻打朝鲜的事情。光一个宁夏,有兵部尚书觐见就够了。没必要首辅和次辅,也跟着来!”
  “你收他们红包了?” 万历皇帝朱翊钧非常警觉,立刻从张诚的提醒举动中,看出了隐藏在背后的弯弯绕。
  张诚不敢隐瞒,红着脸拱手谢罪,“果然瞒不过圣上,石尚书给了奴婢一小块金子,大概有三两上下。奴婢看中了一匹骏马但是手头紧,就,就贪心收了下来。奴婢不敢了,奴婢这就把钱退给石尚书!”
  “收着吧!算朕赏你的!” 万历只在乎贴身太监会不会帮着外人糊弄自己,不在乎收不收贿赂,所以听张诚说得坦诚,就笑着利索地挥手。“看在你的面子上,朕就勉强见他们一次,免得你失信于人!”
  “谢陛下!” 张诚立刻感动得眼皮发红,郑重其事地给万历行了个礼,再度倒退着走向门外,“能伺候陛下,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分。如果有来世,奴婢一定还要做一个小宦,从小伺候在陛下身边!”
  “滚!” 万历被拍得心中一暖,抬起脚做踢人状。 随即,又迅速收起笑容,悻然吩咐,“算了,还是让他们回去吧,就说朕知道了。那三两金锭,你也别要了,朕找机会补偿给你!”
  “圣上?” 张诚无法理解万历为什么要出尔反尔,果断停住脚步,用力眨巴眼睛。
  “张次辅和石尚书主张出兵援救朝鲜,首辅赵希皋和朝中大部分官员都听之任之。他们三个今晚一起来见朕,肯定是又没达成一致。” 万历皇帝朱翊钧叹了口气,大声解释,“既然没达成一致,朕何必听他们啰嗦?让他们回去吧,有了一致主张再来! ”
  “遵旨!” 张诚再拜,却不肯立刻去传达命令。歪着头,小声跟朱翊钧商量,“万岁您何不把自己的意思,直接告诉他们。也省得他们争来争去!”
  “朕的意思有用么?” 万历皇帝朱翊钧撇嘴,冷笑,“老百姓都知道,打狗需要看主人。日本国已经席卷了大半个朝鲜,作为朝鲜的宗主,我大明该不该出兵,还用得着争?!朕早就想出兵了,可粮草、辎重、人员调配,哪样不得经手于朝中百官?只要有人从中作些手脚,朕恐怕就成了第二个杨广!”
  “咔嚓!” 一道闪电落下,照亮他眼睛里的无尽的失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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