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5章 此罪难赎
老人坐在铺板上,双手抱头,眼睛盯着脚下,嘴里念叨着:“夏依达,是我对不起你,是我害了你,是我对不起你,我有罪!”
“大叔,大叔。”刘翠轻轻地唤了两声,“您和夏依达阿妈都是阿合奇村的,你们认识?”
“唉,夏依达……”老人抬起头,满脸悔恨地说,“是我害了她三十年,害了她一辈子。我有罪啊!罪不可赎!”
“大叔,你们之间,到底发生了什么?”刘翠尽量用柔和的语气说话,“你要等的人,是她?她要等的人,是你?”
老人拿起酒囊“咕嘟咕嘟”喝了好几大口酒,然后问:“夏依达她现在还好吗?”
“她还好,羊达曼乡政府的人在守护着她。”刘翠说。
“不行,我得去见夏依达。”老人扔下酒囊,站了起来,抓起挂在帐篷支架上的皮鞭,“这次再也不退缩了,我一定要见夏依达,给她说明情况,请她原谅我。”
“大叔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?”刘翠站了起来。
“大叔,这么晚了,你就不去了吧。”陈默也跟着起身。
“哦——这已经是半夜了。”老人犹豫了一下,“这时候去,可能会吓着夏依达的。”
“大叔,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名字,叫阿布拉江?”刘翠大胆地问。
老人双手握着皮鞭,拧来拧去,嘴里自言自语:“是该有个交待了,不能再这样下去了,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。”
“大叔,你看这张照片,你认识吗?”陈默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那张红五角星的照片。
老人接过照片,只看了一眼,眼泪就掉了下来。他把照片贴在胸前,慢慢地说:“都是我的错,我……我……。”
“大叔,你就是夏依达老阿妈一直在等的人吧?”刘翠问。
老人握着照片,坐回到铺板上,刘翠、陈默也坐下来。
“是的,我就是阿布拉江,是我把夏依达从阿合奇村带到羊达曼的。”
“大叔,你不是叫阿布都吗?”陈默故意提起那个名字。
“那是我在军队用的名字。”老人说,“当兵的时候,家里人给我改了名字,就叫阿布都。”
“你前面说,你没有回村接夏依达,是她自己来找你,结果一直没有见到她。可是,听夏依达老阿妈说,是你带她来的,这是……?”
刘翠小心地发问,她生怕自己的语气刺激到老人的痛处,但又不能太含糊。
“唉……我前面说的那些,都是骗你们的假话。我在这儿呆了几十年,一直这样给别人讲的。我是在骗自己,也骗别人。只有这样,我的心里才能麻木,才能少些愧疚。”阿布拉江说。
“当时,到底是什么情况?发生了什么事,让你和夏依达两人相隔三十年无法相认?”
“我和夏依达从小一起长大,我们玩得很好。可是,我家人不希望我与她来往。十八岁那样,家人送我当兵,给我改了名字。但是,我的心里总是牵挂着夏依达。”
“那年夏天,你休假了吗?是你带她离开阿合齐村的吧?”刘翠问。
“是的,我请了探亲假回家,而且带着夏依达逃离阿合齐村。我们先去了库拉市,在那里玩了几天,过得非常开心。我们不想分开,又拧不过家人,我就带她来到这山区,想在我们部队附近找个地方让她安顿下来。”
“夏依达也是这样说的。”刘翠说,“那后来呢?”
“后来,我把她安顿在一户牧民家里,我去边防站向领导报告。结果被领导训斥一顿,说我的思想道德败坏、品行不端,让我立即将夏依达送回家。我没办法,左右为难,就回到牧民那里。”
“你给夏依达说,你要上战场了?”刘翠问。
“我当时有些后悔了,不该带她离家出走,觉得自己做事太冒失,考虑问题不周全。就想让夏依达回家去,但是,又不能直截了当地说,所以,我就骗她,说边境要打仗,我可能一时回不来,她也不能去边防站。我想着她在那里呆一段时间,看到没有希望,就会回村里去。”
“那时,你给了她一个红色五角星?”
“我把帽子上的帽徽摘下来,留给她作纪念。”老人又看了一眼照片说,“我那是就是个胆小鬼,敢做不敢当。没有男人气慨。”
“夏依达对你一片真心,她不愿回去,而且在那里一等就是三十年。人一辈子有几个三十年,她从一个姑娘变成一个老太婆了。”
刘翠对夏依达心生同情,对阿布拉江也有一丝不满。
“唉,都是我的错,我有罪,我欠她的太多了。”阿布拉江说着话,往炉子里添了几块焦炭。
“你后来还找过她没有?”刘翠又问。
“那次离开之后,过了一个多月。我再去找她,发现原来收留她的那户牧民转场走了。夏依达也不知去向。我就以为她回老家去了,便没有再管这事。”
“听夏依达说,她曾去过边防站找你,但是没有找到。”刘翠说。
“她当然找不到我。我在部队的名字叫阿布都,她只知道阿布拉江。何况,我所在这个边防站在靠近阿富汗的方向,离羊达曼还很远。她所在的那个山谷,属于羊达曼乡,从那里往边境去,也有一个边防站靠近巴基斯坦。我不在那里服役。她可能去的是中巴边境方向的那个边防站。”
“那你后来,还见过夏依达吗?”
“见过。”阿布拉江说,“那是两年以后的事了。我从部队复员回到家,一打听,说夏依达根本就没有回村。家里人不知道她是跟我私自跑出去的。我不敢告诉我的家人,也不敢对她的家人说。我又回到羊达曼乡附近,寻找她的下落。”
“找到了吗?”
“找是找到了,可是我却不敢去认她。”
“为什么呢?”
阿布拉江撩起长长的羊皮大衣,露出右腿,说:“你看,我的这条腿,是在部队骑马巡逻时摔伤的,没治好,成了残疾。”
陈默伸长脖子看了看老人的腿,那条腿在膝盖位置有点变形,又黑又脏的皮靴套在细细的小腿肚子上,显得很不协调。
“我成了残疾人,怎么能配得上夏依达呢?”阿布拉江放下大衣的衣襟,盖住那条受伤的腿,“我希望她死了这条心,回到山外去,另外找一个更好的人。”
“哦,是这样啊。”刘翠心里不是滋味,“你是因公负伤,这是光荣的事,你应该给夏依达说清楚,如果她不嫌弃,那也可以在一起啊。”
“唉——”阿布拉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,“其实,是我心里有鬼,也有愧。我骗了一个人,又骗了一个人,结果骗了一群人。我说了一句谎,不得不说更多的谎,最后,根本没办法面对现实了。”
“你还骗了其他什么人?”陈默问。
“我给家里人说,我在部队服役,没有见过夏依达。我给部队领导说,已经把夏依达送回老家。我给夏依达说,自己要上战场。”阿布拉江拍了一下自己的左腿,“是我把夏依达鼓动离家出走的,而我自己却胆小怕事,不敢对自己的行为负责,选择了逃避。”
刘翠摇了摇头,轻声说:“不应该啊。”
“那时候,想见夏依达,又不敢见。这样一拖再拖,结果越拖越不敢见。不敢见,却又不舍得离开她。于是,我就在这个山谷中住下来,放羊为生。这儿离我原来的边防站不远,生活上有部队照应。时不时,我也会偷偷过去,远远地看一看夏依达。”
“大叔,”陈默站起身来,走到阿布拉江跟前蹲下,“你不能再等了,再等就真的没机会了。明天就去,去找夏依达,向她说明情况,你们还有好日子过呢。”
“是啊,到了这把年纪,剩下的时日也不多了。”阿布拉江说着,将照片还给陈默,“如果不能与夏依达合好,我一辈子不得安宁,死也了闭不上眼睛。扔到野外,这样的尸体连狼都不会吃的。”
“大叔,你已经耽误了夏依达三十年,不能一错再错了。”刘翠还要再烧一把火,让阿布拉江的内心更加激动。
“你们说得对,我明天先去边防站,拿些焦炭和汽油,然后就去找夏依达。我要用后半辈子赎罪,要让她过上好日子。”
阿布拉江站起来,从帐篷支架上取下那张羊皮画。他用手轻轻的抚摸那画上的姑娘,抚摸她的头发,擦去她脸上的灰尘。
“这就对了嘛。”陈默心头的一块石头落地。没想到,这雪域高原,还有如此凄美的爱情故事。
“时间不早了,赶快休息吧。”阿布拉江老人将羊皮画重新挂好。他想通了,他内心的块垒被打开,他脸上的皱纹似乎一下子变少了很多。
“哎哟,天是不是快亮了。”刘翠看着帐篷门帘的缝隙,似乎有隐隐的白光。
阿布拉江拎起充电灯走到门口,掀起门帘,“哇,下雪了!”
刘翠和陈默都快步走了过去,跟着阿布拉江来到帐篷外面。
果然,雪花漫天飞舞。夜暗之下,天地之间,白茫茫的一片。
(下一章:《风雪无阻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