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节

  现实远远比想象要残酷得多,她以前也是穷人家的孩子,虽然被伺候了两年,苦活累活也是做过的,只是有了身孕做什么都费劲。
  最后还是隔壁开修鞋铺的张大娘看不过去了,过来帮徐婉收拾了,还给了徐婉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衣裳换上湿漉漉的旗袍。
  张大娘给徐婉端了碗姜汤,一般看着徐婉喝汤一边好心问她:“丫头,你怎么一个人大着肚子跑到这来了?孩子他爹呢?”
  徐婉不知道怎么解释,只摇摇头,淡淡道:“他没有爹爹,只有我了。”
  家里没有米开不了锅,好在张大娘看她可怜匀了口吃的给她。到是房东太太看见了,在一旁说风凉话,“人家可是锦衣玉食惯了的,怕是吃不习惯你这个修鞋的那点糙米破叶子。”房东太太嗓子大,她一说话便有许多人往这边看。
  徐婉低着头什么也没说,她想的只有让孩子平安出生,她什么委屈都愿意受着。
  张大娘也没什么钱,不能白吃白喝人家的,就帮着张大娘收拾屋子。只是她这两年做什么都有人伺候,又怀着孕,做起事来已经不太像那么回事了。
  张大娘看不惯,还是让徐婉歇着了。
  外头房东太太还在和一些房客说着徐婉的闲话,声音很大,徐婉在屋里听的清楚,张大娘想必也听到了,听徐婉说还有个弟弟在念书,傍晚她儿子六子从工厂回来后,便嘱咐儿子明天去学校帮徐婉叫徐子仁过来。
  夜深了,徐婉回自己房间睡觉,她渐渐熟悉了这股霉味。湿乎乎的辈子盖在身上浑身发冷,她如果答应孟钦和的条件,也不会落得这种地步,他虽然给不了他想要的,却也能让她生活优渥。
  也是在这个时候,肚子里的孩子突然踹了下她的肚子。
  白天一直忍着没流的眼泪突然都涌了出来,徐婉哭着哭着笑了,她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,还有这个孩子陪着。
  她揉了揉小腹,用温柔的声音道:“别怕,你还有娘。”
  之后的一周过得平静而艰难,都和那一天一样徐婉靠着好心邻居的接济过日子,对面的白俄女人偶尔施舍徐婉一两片发硬面包,王大娘待她最好,除了时不时给徐婉做几道荤菜补身子,还给她换了床褥子。徐婉过意不去,便把之前那套旗袍当了钱,给了王大娘钱作报答。除此之外,徐婉也想不到别的换钱的法子。她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她弟弟徐子仁的身上。
  这两年,她每月都给徐子仁两百块做生活费,大学教授的工资也就这么多,他一个人哪里花的完,徐婉指着他剩下的钱过活,虽然说到底这钱还是孟钦和的,可尊严和最基础的温饱抗衡时,便什么都不是了。
  不是每一个人都配谈尊严的?也难怪孟钦和要问她是不是要回舞厅卖笑。
  然而那一周,六子没有找到徐子仁,听他的同学说他已经快半个月没有上过课了,学校老师很生气准备开除他。
  同样的,孟钦和也没有派人来找过她,不知是孟钦和怜悯她,还是她其实就是一个可有可无、无关轻重的人?
  后来徐婉才听到了些孟钦和的消息,有在司令府当差的人说孟钦和和杨小姐的婚事已经在操办了,说杨小姐是留学回来的要办西式婚礼,还有人看到孟钦和陪杨小姐在德仁路那家婚纱店选婚纱。
  这么说来,孟钦和不记得她也不奇怪,他哪里会记得她呢?从前她的存在也是让他暂时忘了别人。
  半个月之后,六子终于在一家舞场边上找到了喝得烂醉的徐子仁,徐婉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徐子仁醒过酒来。
  徐子仁看着一身破旧衣服的徐婉时,身上的醉意瞬间就消失了,不敢置信地看着她!
  徐婉见弟弟惊愕,便告诉他自己为了孩子已经和孟钦和划清界限了,哪知徐子仁听到这,蹭地一下站起来,拍着桌子嚷道:“这算什么事?你这两年就白给他睡了吗?何况你现在肚子里还有他的种,说不要了就不要了!亏我之前还叫他姐夫,呸!什么东西!”
  徐子仁声音不小,说得又是这样的话,徐婉更加无地自容。徐子仁却不管,拦都拦不住说要去找孟钦和算账。
  徐婉实在没有拦住他,后来徐婉才知道徐子仁这么生气是因为他早就把钱花光了,他整日和学校几个富家子弟沉迷舞场,请客养舞女,那每月两百块钱一分不剩,反而欠了不少钱,徐婉一被孟钦和抛弃,也是断了他的生活来源。
  徐婉在家惴惴不安,生怕徐子仁惹出什么事端来,如果激怒了孟钦和孩子更加保不住了,然而她一着急便动了胎气,小腹疼得直不起腰来,好在曾经在舞厅认识的姐妹梦娟正好找到这来了,还给徐婉请了医生,好不容易稳住了孩子。
  梦娟许是看着徐婉实在可怜,陪着她说了好久的话,还给了她留了些钱。
  过去那两年,孟钦和完全没有在经济上委屈徐婉,几千一件的首饰、貂裘都只管记在他账上,如今梦娟给了她一百块钱,徐婉只觉得是一笔巨款,拉着梦娟的手千恩万谢。
  梦娟看了眼徐婉,叹了口气,又给她出了主意,“小婉呀,你其实也不用沦落到这个地步的,你想想你现在还年轻,大不了再回舞厅干两年,还是有出路的。不过这个孩子确实是个拖累,要不然你干脆把孩子……”
  徐婉知道梦娟想说什么,拼命摇头,“再回舞厅”这四个字就够让她羞愧了,更别说孩子了。
  梦娟是个识趣的人,见徐婉这样也没有再说什么。自从徐婉跟了孟钦和之后,他们之间的联系便渐渐少了,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。
  梦娟正准备走,徐子仁喝得半醉回来,对着徐婉骂骂咧咧的,看他这个样子像是无功而返,不过这对于徐婉来说已是万幸了,只要没有惹怒孟钦和。
  只是看着弟弟歪歪扭扭的模样,徐婉忽然觉得难受,他浑身上下哪里有半分学生的样子。她当初就是为了供他上学才去做的舞女,可到头来呢?
  徐婉不想去管徐子仁,任他醉任他倒,还是梦娟在中间说和,还主动替徐子仁煮醒酒汤。
  徐子仁已经被学校开除了,第二天酒醒了也没事做。他倒无所谓,信誓旦旦说他来赚钱养徐婉。
  几天后的中午,徐子仁不知道从哪弄了笔钱,带徐婉去汇馐楼开了个包厢点了三菜两汤,那里面还有一碗黄澄澄的鸡汤,徐婉好些日子没吃过这么多好东西了,怀孕了也吃得更多些,虽然她吃得不大安稳,可为了孩子也得多吃些。
  哪知徐婉才喝了一碗鸡汤,下腹就一阵绞痛,强忍着痛道:“快去给我叫大夫,好痛……”
  徐子仁扶了一把徐婉,却不当回事,“姐,没事,你忍过这一阵就好了!过一会就不疼了!”
  “你!”徐婉忽然明白了什么,k看着徐子仁说不出话来,她没有想到她最为信任,不惜一切代价去为他付出的弟弟竟然会对她的孩子下手。现在这个在她面前的究竟是什么豺狼虎豹!二十年过去了,她终于看清了。
  徐子仁见徐婉瞪着他,连忙道:“姐,你为什么非要替那个人生什么孩子,这个孩子没了我们反而有好日子过,不是吗?”
  孩子没了反而有好日子过?徐婉突然明白了,孟钦和答应过的,做了手术就给她和徐子仁一笔钱。
  只是徐子仁没有算到,那个孩子格外地争气,尽管徐婉痛了一两个钟头,却一直没有小产。既然这药不彻底,就只能去医院做手术了,拖下去也没有办法。
  或许是街面上吵吵闹闹的有乐声,徐婉这几个钟头越痛越清醒,她听到徐子仁出门的声音,连忙从包厢里走出去,她或许可以去投崩梦娟,让梦娟带她去医院。
  徐婉忍痛往走出汇馐楼,才发现对面那条街人声鼎沸,大家都在围观着什么,她还没有仔细看。只听得后面有人追上来了,不只是徐子仁,还有其他的人,徐婉不敢仔细看,只看到有一个男人脸上有刀疤。
  她们越来越近了,徐婉只顾着往前跑,慌乱中穿过了熙攘人流。
  忽然周遭一阵尖叫,徐婉还没来得及反应,一辆车头摆放着百合花的汽车朝她狠狠撞过来,然后从她小腹上碾过去。
  徐婉在被车撞地在地上滚了几圈,她下意识去护住小腹,可还是晚了。
  在她意识的最后一瞬,她终于看清了,着原来是一辆婚车,婚车上坐着她最熟悉的男人和新娘,而那个人也正看着她。
  他在看她,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冲着他一笑,他们的孩子没有了。而她这一辈子,短短二十年的光阴也终于结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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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第3章 舞厅初见
  化妆室上的钟表滴滴地转着,时钟指向晚上七点。徐婉趴在化妆台上,细碎地喊了几声,陡然惊醒。
  徐婉撑起发麻的身子,她已经清醒,脑海中却突然闪过几个破碎的画面:开满鲜花的花园、印着佩兹利花纹的奶白地毯、摆着百合花的婚车。
  隐约是刚才那个梦。
  徐婉急促呼吸着,刚才的那一切实在太真实了,甚至让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一回,死得那样绝望,那样凄惶。
  梦娟在挨着的化妆台前擦一只大红色的蜜丝佛陀口红,被徐婉这么一声吓了一跳,口红随着手一抖在唇角拉出一道艳丽的印子。
  梦娟看了眼镜子,翻了个白眼,用吴侬软语埋怨道:“你这一惊一乍的做什么呀?魂都被你吓走了,又得重新涂!”
  然而徐婉一直没做声,梦娟回过头去看徐婉,却发现徐婉此刻也正呆滞地看着她。
  徐婉心底有一种说出的诡异,明明天天和梦娟在一处待着,却莫名觉得有许久没有见过她了,而这间每天都待的化妆室为何也看着觉得有些生疏了。
  “你到底怎么了?哪里不舒服吗?”梦娟伸手碰了一下徐婉的胳膊。
  徐婉这才回过神来,摇了摇头:“没什么,就是刚才做了场梦……”梦娟那一碰让徐婉彻底从方才的梦境中清醒,她环顾四周,化妆间里的一只只白炽灯灯晃着她的目,是一种真实的刺痛。
  听徐婉这么说,梦娟不禁失笑:“都这个时候了,你居然还睡得着?”梦娟往前镜子前凑了凑,细细涂好口红后,随口问道:“梦到什么了?把你吓成这样?”说着她回过头看向徐婉,调侃她:“难不成是张三爷?”
  徐婉使劲皱了下眉头,喃喃道:“我记不得了,我什么都不记得了……”
  梦娟见徐婉失了魂似的,怜悯似的看了眼她,没有再问什么。
  徐婉说的并不是假话,她是真的记不得了。刚才还有那么一两段画面,可现在任凭她怎样去想,半分都想不起了。
  她只记得那一场梦可真长啊,像是人的一辈子那样长……
  想着,徐婉又出了神。陈姨不知什么时候到了门口,用尖细嗓子催促道:“都这么半天了,怎么还没有化好妆,就差你们两个了,在里头磨磨蹭蹭做什么?”
  陈姨是这凯乐舞厅周五爷的心腹,做事说话颇有手腕,舞厅里这些舞女都打心底里怕她。徐婉连忙凑到镜子前描眉,陈姨仍没有走的意思,直盯着徐婉,拖长了声音提醒道:“徐婉,张三爷已经到了,可别让人家久等。”
  见徐婉只点了下头没应声,陈姨轻笑了一声,走到徐婉身后来,不缓不慢地警告道:“徐婉,不要给脸不要脸。我不妨告诉你,得罪了张三爷,你和你那个弟弟都别想在坤城有活路。我就在外头等着你,你收拾好了我带你去给三爷赔不是。”
  陈姨并不是在吓唬她,张三爷的势力坤城没有谁是不知道的,他在坤州黑白通吃、生意也做得大,连警察局长都要给他几分薄面。这句话徐婉听得背后发凉,握住眉笔的手顿了一下,并不全是因为张三爷,她总觉得陈姨的这句话似乎在哪里听到过。
  梦娟也怕陈姨,在一旁气都不敢出大了,待陈姨走了,才叹了口气安慰徐婉:“小婉,我知道你不愿意,可做我们这行的哪能由得自己……再者说,在坤城谁不给张三爷几分脸面。做我们这行虽然赚的不少,可花销也大,你说涂的这进口口红、穿的这玻璃丝袜、做的这丝绸旗袍那样不花钱?你跟了他今后吃穿不愁不说,你弟弟也有出路。何况,张三爷对你是真心,不然也不会这样几次三番地来找你了。”
  徐婉苦笑了下没答梦娟的话,她一想起张三爷就忍不住作呕。舞厅里总有难对付的客人,张三爷便是最难的哪一个。他第一次搂她跳舞就动手动脚占她便宜,摸了大腿又碰她胸,可他还不罢休,最近几次愈演愈烈。徐婉原想着惹不起便躲着,哪知他次次到这都要她陪。
  她还记得每回他得逞后那张油腻的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,活脱脱像是一只谢了顶的老癞蛤.蟆。
  每一次摆脱他都像是从虎口逃脱,这些天他更是托周五爷表露了些要纳她做小的意思,看来是等不及了。
  梦娟看徐婉一言不发地画着眉,不好再说什么。从梦娟这边看去,徐婉穿着一身水绿色的掐腰旗袍,抬起的藕臂凝着霜似的。她轻轻咬着唇,强忍着不让眼眶中打转的泪珠子掉下来。
  梦娟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徐婉的时候,她那时发自心底地羡慕徐婉这副好皮囊,莫说男人见了动心,女人也难移开眼去。
  可如今梦娟却心疼她,生得过分漂亮并不一定是件好事情。她们这些舞女虽然说起来卖笑不卖身,可眼下这个世道,真正遇上这些事来,谁都身不由己。周五爷也好,张三爷也罢,他们有的是办法逼她们就犯。
  也难怪前几天报纸上还批驳舞女这个行当,说她们不过是些改头换面的高级妓.女,和从前窑子里的那些没什么分别。
  话说回来,只要是身世家境稍微好些的女孩子,没有谁愿意来做舞女任人搂抱欺辱的,找个有钱有势的男人反而有个依靠。
  梦娟已经画好妆了,她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,已经是晚上七点钟了,其他的舞女一刻钟之前就化完妆去大厅了,再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。陈姨就在化妆间外守着,要是再迟一会儿,周五爷估计要亲自来叫人了。
  周五爷可不比陈姨有耐心,是个惹恼了会上手的人。
  梦娟正忐忑着,门外果真传来了周五爷急促而严厉的声音,她不由打了个颤,却发现周五爷并不是来催她们两的,“来的那位可是贵客,你们赶紧过去,给我打起精神给我伺候好了!”
  周五爷话音刚落,有一个叫曼丽的舞女匆匆跑进来补妆,梦娟走过去好奇问她:“究竟是谁来了,还要周五爷这么殷勤?”
  曼丽对着阖上口红的盖子,摇了下头,只说:“是位军官,之前没见来过,周五爷不让打听,不过作陪的那几位可都是达官显贵呀。”说着,曼丽有仔细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,扫了一眼妆还没化好的徐婉道:“那位来头不小,不过眼光也挑,刚才都过去两拨人了,愣是一个都没有看上。”
  “一个都没看上?”梦娟讶异。
  “可不是嘛。”
  先去去的那几位可是凯乐的跳舞皇后,连她们都瞧不上,她们这些去了也是白去。梦娟有些自怨自艾,叹了口气,却正好瞥见徐婉已经站起来往门外走去,梦娟见她步子匆忙,连忙站起来跟过去问她:“你这是去哪?”梦娟知道徐婉见张三爷绝不会这么积极。
  自然不会是张三爷。管他是谁,去哪都比去伺候张三爷强。
  周五爷的手下阿虎正亲自过来带人去舞池,徐婉混在里头,人有些多,灯光正好是暧昧的红蓝色交替,梦娟替她刻意挡着陈姨,陈姨并没有注意到徐婉。
  舞池里一只白俄乐队正演奏着一曲缠绵的旋律,伴着舞台上的歌女曼妙的歌喉,忽而照过来的灯光也是华丽炫目的。
  徐婉跟在那列舞女的后面,走到一半听到身后陈姨已经在带人找她,连忙加快了步子。
  直到走到舞池旁的包厢边上,徐婉才松了口气。徐婉始终低着头,周五爷已经在里头了,吩咐道:“一个个都没点规矩,还不快过来跟二少打招呼。”
  一说二少她们便都明白了,这坤城还有谁能被称作一声二少。竟是南三省驻防司令孟广廷第二个儿子孟钦和。谁都知道司令孟广廷有三个儿子,个个能文能武,都在淮军中任要职。不过孟广廷治家甚严,因此这三位公子哥从来都没来过凯乐。
  妩媚的,娇羞的,故作姿态的,一时间声声婉转如莺啼。
  徐婉也是知道孟家的势力的,没想到这样的稀客今天也能见着。或许这边是天意,老天帮她摆脱张三爷。徐婉想到这愈发欣喜了,连忙顺着周五爷的视线望向对面的沙发。
  沙发上坐了好几个人,不少人身边已经有人作陪,等着过会去舞池跳舞。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人坐在正中,正低头倒酒,看不清长相。
  “二少,她们都叫您呢,您怎么能这么不解风情,我来替您倒酒。”孟钦和身边的另一个穿军装的男人替他斟酒,玩笑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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