锲子
清末民初,环太平洋东海边的雁荡山。
驮铃声叮叮当当地在空荡荡的山谷响,一行马队蜿蜒而过,车把式老萧眯眼看了一下日头,甩了一下鞭子,“今儿天可真好,正赶趟儿了个好太阳,老萧,都出来两月了,老婆没跟人跑吧?”
老孙笼着手似睡非睡地打着瞌睡,闻言抬头,瞪他,“胡说什么?”
老萧忙举手,“开玩笑,开玩笑的,哎,我说老孙,你趟子熟,你说东家怎么想的,咱不是说好了中秋回去的吗?可这都出来几个月了?你说咱们东家来这里干什么?每次买完了东西不都马上回去,赶上美酒节的,可这一次……?”
“是啊,东家这次让人真摸不透,这次是大太太来的,虽说大太太以前跟着老爷走南闯北,去过不少地方,但已经多少年没出过门了,这一次……”老孙说。
“瞧见那辆马车没有,里面装的……”老萧比了个小指尾。
老孙似乎有点明白,脸都白了,“真是她?”
“对!”老萧笼着袖子不想说话了。
老孙咽了口唾沫,看着不远处那辆低调而华丽的马车,马车垂穗摇摆,镶金的铃当叮叮当当地响着,在青山翠绿之间轰轰往前走。
他忽然打了个哆嗦,回头看了老萧一眼,不敢多问,也闭了嘴去。
此时,马队来到了,壁立千仞的金屏嶂处,太阳已经慢慢下山,只在气象万千的各种石崖峭壁透出些许阳光出来,落在阴暗灰沉的山石树叶上,染上些许亮色。忽然间,山岭间的寂静被打破了,几只兔子惊慌跳着逃跑,连沐着最后阳光的树叶也似乎在微微颤抖,感受到了那如阴云一般慢慢聚拢过来的恐惧。
另一辆马车里,龙古氏阴沉着脸坐在椅子上,随着马车颠簸,看了一眼前边的马车。
帘子揭起,露出了一角,显出了斜躺在车板上的年青女人,女人被五花大绑着,因为长时间没有水喝,已经神志不清了,干枯的嘴唇裂开了几处血丝,她的双目被黑布蒙住,手指粗的麻绳把她的胳膊四肢勒出深深的血痕,她已经长时间没有动弹,灰白的皮肤更让人以为她是个死人,马车似乎硌到了个石子,剧烈一震,她微微动了一下胳膊,这才让人感觉她还活着。
这是著名的龙家商队,生意遍布全国各地,驴队之上,驮着换回来的有大禹杜酿之称的绍兴美酒,如果是以往,这一队队的美酒会直接运回去龙家总店,再发卖各处,可这一次,商队途经雁荡山却拐了个弯,来到了金屏嶂处,商队里的只有几个少数她的亲信才知道,这一次出外运货,只是一个借口,为的就是趁大爷没回来之前,处置了大爷这个小妾。
太阳终于全都落山,白天里仙境十足的万象嶂黑岩林立,顿时阴冷异常,几声老鸦盘旋而叫,更增添几分恐怖。
龙古氏不敢深想,儿子回来之后,这个祸害已经不见了踪影,又会引起怎么样的家庭动荡,但她顾不得那么多了,这个祸害会毁了儿子,毁了龙家。
一家多以前,儿子从外边带来了这个女人,儿子年青,但眼光也高,无论怎么漂亮的女人新鲜不过三天,她也没放在心上,这女人不光漂亮,还有一手好手艺,绣出的东西仿佛是活的一般,一个晚上可以绣出其它绣娘一年才能绣出来的绣品,龙老爷从中看到了商机,马上进军织绣业,替龙家赚了不少的钱,龙古氏就默许了儿子将她留下。
可谁知道事情后来成了那样?
马队停了下来,龙古氏伏着帮工的手下了轿子,压抑着心里的烦躁说:“赶快动手!”
年青女人却依旧死寂般的不动。
几个五大三粗的帮工揭开了帘子,一个帮工进了轿子,另外一个帮手,解开了轿子底部固定捆绑着她的铁链子,却不敢替她松绑,直接将她从马车上拖了下来。
女人的头砰地一声撞在地上,撞得尘土飞扬,却没有人理会。
另几个杂工拿了锹铲等工具下来,却不敢私自做主,走到龙古氏跟前怯怯然请示,“太太,在哪挖?”
龙古氏看了一眼黑幽幽的山峦,冷笑,“召华不是说在这座相思女崖下捡到她的吗,就在这儿挖!”
几个杂工赶紧动手。
女人被随意地丢在地上,发髻散乱,有杂工点亮了火把,火光照耀之处,赫然照出那麻绳用金银扭绞成一个个古怪的结子,古怪结子互相锁扣,再连接成了一条长长的绳子。
龙古氏坐到了杂工搬来的椅子上,想起儿子的反映又开始心烦。
一切原本是好的,可她哪里想到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?如果她一直绣那些正常的花草树木替龙家赚钱,自己也会继续默许她跟随在儿子身边,替龙家赚钱,替儿子生儿育女,可她后来绣的,那是些什么?龙家世族,谁家没有一两件阴私之事,龙古氏厌恶地看了捆在地上的女人一眼,想起那些绣品,依旧遍体生寒。
她绣出来的大幅绣品上,出现了被投入古井的贱婢,被处置的勒死的下人,老爷生意场出现冲突时被暗杀的人,就仿佛有什么东西进到了他们的脑子里,把那些最阴暗的记忆扒了出来。
一幅幅绣品被织出,每织出一幅,就让人不寒而栗。
看到过绣品的下人都已经被处死了,可流言却还是仿佛无所不在的阴云,笼罩在龙家大宅上空。
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?龙古氏依旧百思不得其解,但从今以后,她也不想再知道了解了,就让这雁荡山的岩石尘土把一切都埋葬了吧!
女人名叫秀小青,儿子在雁荡山的断崖之下发现的她,她那时遍体鳞伤,骨瘦如材,据儿子说,仿佛从某处山洞爬出来的,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饭了,带回龙宅之后,经过调养,才慢慢恢复了过来,绽放出惊人的美丽来。
那些不祥的绣品出现之后,龙老爷就找人劝过她,可只换来了她窜挫着儿子出逃,还好老爷布置周全,才把他们捉了回来,把儿子强行软禁,可那些拦截她的下人们却发生异常,再也吃不下正常饮食,有的发疯,有的发狂,生生的饿死。
她被关进了厚厚的岩石砌成的房子里,房子里只留一下一个小天窗,四面密不透风,可有天早晨,有人却发现看守石屋子的家丁失魂落魄躺在了石屋门边,嘴里叫着妖怪妖怪。
老爷请了胆大包天技艺高超的武术名家看守石屋。
好几天晚上,他们中有人从石屋狭小的天窗望了进去,看见了那女人的手变成了八支,吸附在墙壁上,如蜘蛛一般,女人的脸变成了可怕的青色。
那些武术名家们紧跟着一个一个地死去,死相和前面的人一样,发疯发狂,绝食不吃,有一个更是半夜出没,四肢着地爬行而走,在屋脊之上跳跃,咬断了更夫的脖子。
没有人敢接近于那座石屋。
老爷没有办法,只好花大价钱买了架机枪,远远对准了石屋出口。
可就算这样,她还是几次都差点逃了出来,每次出逃,龙家都损失惨重。
更可怕的是儿子,他们虽然没有再见过面,可儿子也仿佛变了一个人,不听任何人的劝解,说无论她变成什么样,他也一心只想和她双宿双栖,他甚至跪在老爷面前说,就当他们没生过他。生他养他的龙宅,仿佛成了他的牢笼。
怎么能当没生过他?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,寄与了无限的期望的儿子。
这一次,好不容易将他打发到了别的地方去,这才有了这次机会。
龙老爷请来了最高明的法师,用金银线制成特殊的绳子,据说那绳子就花了无数织娘一个月时间,花重金请法师从狭小的窗口下到那石屋,那一日,石屋里乒乓地响,响了整整一晚,没人知道法师和她在里面发生了什么,直至第二天早上,法师把她捆缚出来,众人才松了一口气。
法师告诉龙老爷,只有把她带到她初始出现的地方,长埋于地底,才能斩草除根,永绝后患。
龙古氏长期吃斋念佛,平日里连蚂蚁都不舍得踩死,看到那渐渐成形的大坑,心生怜悯,却想起了龙宅发生的事,想起儿子那陌生而愤恨眼光,顿时心硬如铁。
她捻着佛珠,闭了闭眼,哆嗦着指她,“将她推下去,盖严实了!用石头砸牢!”
两个粗壮的杂工从地上拖起了女人,却还是不敢拿手去碰她的身体,只用手拈起了捆住她绳索的一头往前拉拽。
秀小青的绣花鞋被拉得跌了,火把照射之上,绣花鞋上图案清晰可见,是一个半吊在屋梁上的女子,伸出长长的舌头,诡异地望着龙古氏。
龙古氏心扑通扑通直跳,她怎么看不清楚,那是她亲手命人挂上屋梁的宁氏,老爷第五房小妾,她被处置之时,还在向自己咒骂不休,死时的表情和绣像上绣的一模一样。
龙古氏最后的那丝怜悯也消失的干干净净,尖利的声音突破夜空,“推进去,快推进去!”
忽然间,秀小青开始挣扎,蒙着的黑布从脸上滑落,漂亮如琉璃一般的眼睛映着黑夜,光滑洁白的脸却渐渐变成了青色,嘴角却有丝奇异微笑,“为什么?为什么?你们为什么这样?自己做过的事为什么怕承认?你们总在说谎,总在说谎,为什么要说谎!”
龙古氏额头青筋乱跳,眼底只有那双绣花鞋,扯断了手里的佛珠,脸上只剩下刻骨的恶意,“秀小青,你放心去吧,坑里已经撒满了最毒的砒霜,召华那儿,我会帮他娶上三妻四妾,他永远都不会记得你,我的儿子在没有你的日子,会比以前更好,和和美美生活!”
秀小青嘴角笑意没变,眼神悲悯而同情,“阿娘,你错了,我的血脉已然留下,我留下的一切总有一天会出现,替你们洗净这污秽的世界!。”
龙古氏手足都在颤抖,挥手叫着,“还不快推她下去!”
秀小青滚落坑底,铺满砒霜的坑底尘土飞扬,她在洞底翻滚,惨叫声不绝于耳,她的手如传说中般延长,想要突破绳索的捆缚,可那绳索却忽然间变得有了弹性,无论她怎么挣扎,手都不能冲破绳索的捆缚。
瀑布般的混土滚落下来,掩盖了她的身躯嘴脸,忽然之间,她唱起了一首含意未明的曲子,含糊而朦胧的音调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,如从遥远之极的星空而来。
向下倾倒泥土的杂工们开始发怔,手里的锹铲慢慢停止,大地也仿佛被她的歌声震撼,地底居然传来了隆隆之声,紧跟着大地开始颤抖,挖开的洞似乎在慢慢扩大,杂役们扶着龙古氏惊慌地跑走,停在空地上的驴子们却来不及避走,灰灰叫着拖着宠大的马车陷进了坑洞中。
直奔走至坚实的岩石上,再回头看,才发现刚才站立之处陷下了一个巨大的坑洞,深不见底。
可那意义不明的古老歌谣,似乎还在从黑黝黝的地底隐隐传了上来。
忽然间,地底涌出一道白光,照亮了整个天际,紧跟着,那道白光消失了,地底开始合拢,两边的石山往洞口倾倒。
龙古氏茫然四顾,白光照射天空,天空忽然出现了一张暗红色的大网,网上似乎有黑色浮动,古怪诡异,而岩石之上,浮尘之中,无数细小的红色尘粒向人弥漫过来,速度飞快地粘在了人的皮肤之上,让人想到了湖里那一夜弥漫的水藻,又想到了沙暴之中无处不在无法躲避的黄沙。
与以往不同,粘到红尘的人迅速得枯瘦如材,等她反映过来,看自己的手掌,却发现自己和他们一样,外露的皮肤上有一层暗红色的污物,忽然间,那层暗红色的东西像水没入海绵般往皮肤渗透,皮肤又变成了原本的颜色,可眨眼之间,丰腴的手掌变得只剩下皮包骨,可她却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停地钻着,直钻向了她的面颊。
龙古氏忽然惊恐地发现,身边的杂工一个个地倒下,连侥幸逃出来的驴子都一样。
她清楚看到车把式老箫面颊迅速变得干瘪,和老孙一起,在地上翻滚惨叫。
到处是滚动着惨叫的车夫民工。
一会儿功夫,惨叫声便渐渐没了。
她疯狂地挠着自己的手,抓出一道道血痕,一声声地惨叫,随着夜色降临,惨叫终于慢慢没了。
龙家一行商队在雁荡山失了踪影,被龙家的下人隐约谈论了几句,就再也没有人提起,事隔一个月,龙召华从上海回来,身边却带着一个一岁左右的男孩子,他极宠爱那孩子,仿佛忘记了秀小青的存在,而龙老爷则乐得他不再提起,为缓和父子关系,他同意将那孩子列入龙氏族谱,龙召华没有别的要求,只在起名的时候坚持那孩子的名字中间要加个青字。
龙老爷只好同意。
毕竟,龙家只剩这一根独苗了。
龙青云在龙家后院安安静静的长大,自秀小青死后,龙家就一帆风顺,生意也越做越大,再也没有什么异常之事发生。
接下来的十年,战祸忽起,东洋小国侵占中华大地,可龙家大宅却像有神灵助护,完好无损。
时间飞快地过,社会日异更新,龙家大院经历了无数的历史变迁,龙家的人七零八落,可无论社会怎么变,龙家大院之内却如时光都已停顿,古旧的院墙屹立不倒,阳光倾斜,余晖依旧。
……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