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节

  他抬手在桌面上轻轻拂过,甄凉视线被他的动作牵引,顺着看过去,就见那桌上摆了一张红色的帖子。
  那是皇后今早着人送来的。
  其实宫中的宴席,自然是用不着这些花巧的,不过这一回的宴会不同寻常,所以皇后特意给宫里所有人都下了帖子,如此一来显得风雅,二来既然是私人小宴,也就不必那么在意身份。
  桓羿前几年不在宫里,回来之后身体不好一直在静养,所以这还是头一回出席宫中的宴会。
  这个亮相,自然是很重要的。
  甄凉收回视线,“这与百灵儿姑娘有什么——”她说到此处骤然一顿,不由抬高了声音,“殿下要带她去?!”
  “怎么,你不同意?”桓羿有些意外。
  他宫里除了自己带回来的人,只有甄凉和百灵儿两个是皇后那边送来的。如今皇后设宴,自然要把人带过去,彰显帝后的关怀。甄凉上回已经勾起了皇帝的兴趣,桓羿自然不会带她去,因此就想到了百灵儿。
  甄凉当然不同意!
  她不知道上一世桓衍是怎么看上百灵儿的,但是既然桓羿喜欢,甄凉就会帮他把人留下。而不让人出现在皇帝面前,才是最保险的做法。
  只是话不能这么说。而且她心念转动间,也已经明白了桓羿的想法,便道,“今夜恐怕不是一展歌喉的好时机,便不用劳动百灵儿姑娘了吧?不如就由我陪伴殿下前往。”
  “不必。”桓羿十分干脆地拒绝了。
  甄凉微微蹙眉,却也不好再劝,只好先退了出去。
  几个人忙了一上午,把桓羿摆在外面的箱笼都收拾了一番,别说,还真挑出了不少用不上的东西,有些是宫外带回来的,有些是陈年旧物,都已经不合用了。
  其中尤以各种衣裳布料最多。
  成总管把别的东西收好,去问桓羿这些东西该怎么处置,谁知桓羿看也不看,随口道,“既是没用的东西,你们分了吧。”
  没想到他会这么说,众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面面相觑,都有些拿不定主意。桓羿对身边的人算是很大方的,也不怎么约束他们,但是像这样一股脑儿的赏赐,却也从未有过。
  最后还是成总管道,“既然是殿下赏赐,那咱们就分了吧。都来瞧瞧,看上什么自己选,剩下的再看该如何分。”
  他视线向所有人扫了一遍,落在甄凉身上,甄凉微微摇头,看向依旧站在角落里的百灵儿。成总管顿了顿,才客气道,“那就请百灵儿姑娘先挑吧。”
  “不敢,诸位侍奉殿下跟前,劳苦功高,应该你们先选才是。”百灵儿启口,声音果然十分婉悦动听。
  成总管又劝了一句,她才迈步上前,扫了一眼,视线就被一件红狐裘吸引住了。
  这件红狐裘是桓羿从前的爱物,只是如今身量长高,已经用不上了。前阵子甄凉从内宫局那边也弄到了一件,但品相与之相比,还是要稍逊一些。毕竟从前宸妃和桓羿都正当宠,宫中有什么好东西送来,都是他们先选,如今却要先紧着别的主子了。
  所有东西之中,这件狐裘应该是最贵重的,因此百灵儿有些犹豫不定,但既然众人让她先选,却也不舍得错过,最终还是伸手抱了起来,“那我就厚颜选这件狐裘了。”顿了顿,又道,“这已是占了便宜,别的东西我都不要了。”
  甄凉闻言,不由微微叹了一口气。
  她这才发现,自己之前的想法,实在狭隘。她的视线一直落在桓羿身上,所以只想着桓羿若喜欢百灵儿,必然要把人留下,最好是不让皇帝看见她,以免动念。
  可是从头至尾,她都未曾想过百灵儿自己的意思。
  如她这样的身份,进宫是为了博一场富贵。而这天下,哪里还有比桓衍身边更富贵荣耀的地方?百灵儿既然想要更好的,没道理愿意在桓羿这里蹉跎。
  甄凉从前觉得她很少出来走动,是在自矜身份。如今看来,是自矜身份不假,但她恐怕不光看不上他们这些伺候的人,连桓羿也未必在她眼里。一个不受宠、身份尴尬、还一身病症的王爷,也确乎不是个好归宿。
  不过今早她看向桓羿的视线,也做不得假。桓羿再多的不好,光是品貌一项,就足够扯平了。
  那么,情意与前程之间,百灵儿会选什么呢?
  甄凉本来不想让她出去走动,横生枝节,如今又改了主意。
  正琢磨着,就听见成总管道,“接下来,就请甄女史你来挑吧。”
  甄凉几乎不假思索,随手将旁边柜子上放着的灰鼠皮披风拿了起来,笑着道,“我就要这个吧。”
  “甄女史怎么挑了这个?”半夏如今与甄凉关系最好,见状立刻开口,积极地替她出主意,“我看那个金簪就很好,你挑那个吧。”
  甄凉好笑道,“不必,这个就很好。你们挑吧。”
  成总管看了她一眼,转头指挥其他人各自挑选想要的,如此数次,才把所有的东西分好,每人都得了一箱子。甄凉说自己还有事要跟桓羿说,不急着走,让其他人先把东西送回去再来伺候,然后又进了内室。
  桓羿已经不在桌前了,正站在半开的窗前往外看。
  “殿下。”甄凉低声叫了一句,一时不知该说什么。她其实没什么事要说,只是从桓羿分东西的举动里,窥见了一点他的情绪,不忍心让他一个人待着。
  桓羿回过头,朝她笑问,“你挑了什么,让半夏这样看不上?”
  甄凉顿时有些不好意思,低下头去,“我挑了那件灰鼠皮的披风。”
  “眼光倒好。”桓羿又笑了一声,“那件披风,是母妃当年亲手缝制的。她老人家的针线活十分稀疏,也就做了这么一件,连父皇都没得,念叨了许久呢。”
  甄凉当然知道。上辈子,这件灰鼠皮披风桓羿送了她,也是这样跟她说的。
  所以她很清楚生母的遗物对桓羿来说意味着什么。上一世他直到很久之后,才从种种蛛丝马迹之中查出宸妃的死因,于是也就因此而耿耿于怀了许久。现在,他提前知道了一切,所以更早地解开了心结,才能这样自然地提起她,提起从前的旧事。
  而这些旧物,也不再是尘封于仓库之中,见不得人的存在。
  甄凉垂着眼,掩去眸中的湿意,微笑道,“那是我占便宜了。”
  “我倒不这么想。”桓羿转过身来,上下打量了她片刻,才说,“素日里不是青的就是蓝的,瞧着灰扑扑的也就罢了,如今还专挑灰鼠皮的披风,你未免也太简朴了些,让人看见,以为我们和光殿连衣裳都穿不起了。”
  “这……”甄凉没想到他会挑剔自己的衣着,一时语塞。
  桓羿又道,“我猜,布料你挑的也是不起眼的颜色,是也不是?”
  甄凉张了张嘴,最终只能点头承认,“……是。”
  倒也不是刻意挑选,只是上辈子她的身份不同,为免再出现一些风言风语,也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形象,便刻意地这样装扮。时间久了,也觉得这些不起眼的颜色没什么不好。
  听桓羿这样说,甄凉也不由反省。那时她穿这些颜色,固然十分相宜,但是这种习惯带到这一世,人骤然年轻了二十岁,情形自然就不一样了。
  “我记得,你似乎比我还小几岁,年纪轻轻,何必穿得老气横秋?从前在宫外如何我不管,但你既然入了宫,往事已矣,再不是什么未亡人的身份了,合该穿得鲜亮些。”桓羿又道。
  甄凉没想到他会产生这样的误解,但这样也好,不必自己再想借口解释,便应道,“我记住了。”
  “我这里倒是有一件很鲜亮的披风……”桓羿又说。
  “殿下快住了吧。”甄凉连忙拦他,“孔雀翎的披风,我一个小小女史,哪里敢穿出去?”
  桓羿一愣,“我还没说呢,你怎知是孔雀翎的?”
  第021章 衣服绣花
  甄凉自知失言,心下不由有些懊恼。
  在桓羿面前,她实在很难升起防备之心。之前一直未曾露过破绽,也是因为见面的次数其实不多。若像上一世那般朝夕相对,恐怕早就被看破了。
  其实,重生的秘密被桓羿知晓也无妨。只是甄凉不认为桓羿会相信这样荒谬的说法。便是她自己,若不是亲历一回,只怕任人说得多真,也只会将信将疑。而一旦不信重生之事,桓羿也不会再信她了。
  好在她学桓羿那种淡定,已经学到了骨子里,心里有再多的念头,面上也半分不显,含笑解释道,“永平六年,云滇国遣使入朝,进献了一件孔雀翎披风,以孔雀翎羽织入其中,又缀以珠玉,虽然仅有青蓝二色,却以浓淡深浅不同而分出上百种色彩,绚烂华美、光彩夺目,乃是不世之奇珍。”
  传说孔雀是云滇国的圣物,不能捕杀,因此这些孔雀翎羽,全都是自然掉落的,积攒数十年,方能织出这样一件披风。不但材料十分费事,织工也一样繁琐,便是在云滇国也是百年难见的珍宝。
  其后十几年间,云滇国再未入贡,这件孔雀翎披风自然也成了绝响。
  所以虽然它与灰鼠皮披风一样,都是桓羿已经用不上的东西,但成总管却没有将之拿出来,便是因为东西太珍贵。
  甄凉知道这件披风的存在,是因为上一世,那件披风,桓羿与灰鼠皮披风一同送了她。就连送她的理由,也一模一样:“你年纪轻轻,却总穿这些老成的颜色。我这件披风颜色虽鲜亮,却也是青蓝二色,给你穿正好。”
  但甄凉后来还是没有穿过它,只是珍重地收进箱子里,每年入冬换季时取出来欣赏一番,就心满意足了。
  此刻她这一番话,其实并未解释自己为何知晓孔雀翎披风,但桓羿却自觉了然。甄凉博闻强识、见识甚广,对于国朝之事,更是如数家珍,知道这件披风在他手里,并不奇怪。
  不过转念想想,这披风确实张扬了些,以甄凉的性子,绝不会穿出去,便只得摇头道,“罢了,这披风给你留着,以后有机会再说。”
  “谢殿下。”甄凉轻声道。
  桓羿看了她一眼,又问,“你今儿不去尚食局?”
  “要去的。”甄凉朝他行礼,“那我就先告退了。”
  她把东西放回自己的住处,才去了六宫局。进门之后,却没有立刻往尚食局去,而是转头去了尚功局。
  甄凉在六宫局那段时间,与许多人都相熟了,因此一路走来,都有人与她打招呼,听她说要找胡司制,都主动替她指路。不过也有人劝她,“可是要做什么衣裳?若只是普通的针线,我们得空替你做了也就罢了,若去求胡司制,却是千难万难。”
  “多谢诸位姑姑提点。”甄凉挨个谢了,又许诺回头请冯姑姑置办一桌子好酒席请她们,却绝口不提别的,一路走到胡司制所住的屋子。
  尚功局掌管织造之事,因此留在院子里的人最多,而且因为平时做针线无趣,也是最喜欢扎堆的地方。几个人凑在一处,说说笑笑,也就不觉得时间难捱了。
  然而这里却比别处冷清许多,可见胡司制之不得人心。
  甄凉敲了门,没一会儿,胡司制便亲自来敲门了。她年约三十许,穿得十分朴素,竟不像是个执掌针线的女官。她生得颇为清秀,奈何面容清癯,又总带着几分愁苦之色,叫人很难第一眼注意到她的容貌。
  她站在门内,整个人冷冷淡淡地看着甄凉,并没有让她进屋的意思。
  “胡姑姑。”甄凉笑着称呼了一声,“我有点事想求姑姑帮忙,不知可方便进去说话?”
  胡司制扶着门的手陡然用力,却没有让开的意思。
  甄凉只好拿出撒手锏了。她凑过去,低声在胡司制耳边道,“我知道小宝在哪里。”
  胡姑姑猛然抬起眼看向她,某种迸射出明亮的光彩,她像是激动得说不出话,一把抓住甄凉的手腕,把人拖了进去。等门关上,她深深喘息了数次,才紧盯着甄凉问,“你方才说什么?”
  竟不敢重复那句话,想来是怕自己听错了。
  “我说,我知道小宝在哪里。”甄凉倒是没有被她的情绪波动影响,语气依旧平静。
  “当真?”胡司制问出这两个字,眼圈儿霎时红了。
  甄凉连忙道,“自然不敢欺骗姑姑。”
  “他……他好吗?”胡姑姑神色怔怔地,口中喃喃问了一句。但声音很轻,说是问甄凉,不如说是问自己。
  甄凉有些不忍,但还是别开视线,低声道,“当然不好,没娘的孩子,怎么会好?”
  这话一出,胡司制的眼泪就直接滚出来了。她抬手用帕子捂住演,就这样站在甄凉面前,无声地呜咽起来。从头到尾,她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,像是怕惊扰了别人,但那种笼罩在她身上的悲伤却宛如实质,让甄凉的心都跟着酸涩起来。
  她其实也是没娘的孩子。
  只是她比世上大多数人幸运,遇到了那个值得她寻找、追随、爱慕的人,所以别的都不必在意了。
  过了好一会儿,胡司制才慢慢平静下来。她拿开手帕,眼圈看起来有些红肿,但那双眼睛却恢复了平日的沉静,她看了甄凉一会儿,问,“你想要什么?”
  “姑姑是痛快人,我也不跟姑姑绕弯子。”甄凉先摆出自己的条件,“我可以帮姑姑把孩子接到京城来安顿,他若是想读书,我可以延请名师;若是想习武,我可以让他进禁卫军;若只是想找个普通的活计,娶妻生子,我保他一生平顺。至于是否要与他想相认,由姑姑自己决定。”
  胡姑姑没想到条件竟如此优厚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  半晌,她才深吸了一口气,缓缓道,“姑娘有心了。规矩我都懂,却不知姑娘要我做什么?”
  这宫里从来没有天上掉下来的馅饼,想要什么,就要拿同等的东西去换。甄凉的许诺,已经是胡司制想都不敢想的好,却让她忧虑自己该拿什么去换。
  “姑姑严重了,我只是钦慕姑姑的手艺,想请你帮我做衣裳而已。”甄凉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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