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9节

  广德帝缠绵病榻一两年了,心软了不少,当下笑笑:“三十年的情谊,哪里去寻呢?我看着婢女颇为难得,也罢,朕做个恶人,成全这两难的情谊吧。”当下写了一道手谕,叫陆赜把这女子纳进府去。
  报纸翻页,继续往后边看《酒色财气疏》,‘皇上之微恙,病在酒色财气也。夫纵酒……’这是在骂广德帝是因为贪花好色,爱财爱酒,这才一病不起的。
  广德帝未瞧完,便气得整个身子发抖,当下怒吼着吩咐:“把昌元公主叫来,把昌元公主叫来。”
  广德帝病重,昌元公主被从皇陵召回,日夜侍疾,不曾远离,不过一会儿便被人唤了进来。
  广德帝把那张报纸扔在昌元公主面前,大声质问:“你是储君,观政六部,这等狂悖之徒,无君无父,出位沽名,你觉得应该如何处置?”
  昌元公主跪在地上,脸上的神色并不慌张,把那张报纸拿起来,细细详读了一通,这才道:“此乃无知无畏的小民,道听途说,读得那些高头讲章,把脑子也读糊涂了,学一些沽名钓誉的行径,以搏清名。以儿臣之见,抓人并不难,只是这等读书把脑子读迂了的儒生,即便进得诏狱,恐怕也不会认错。父皇以言杀人,反而成全了他的清名。”
  广德帝到底做了几十年的皇帝,听出她话里的意思,他一阵眩目,到底是病了老了,问:“你是储君,是将来的皇帝,倘若不怕旁人将来这么骂你,怎么处置也随你。”
  昌元公主以头抢地:“陛下此言,臣无立足之地也。”
  广德帝把小几上的笔墨茶碗统统抚到地上,哗啦啦摔了一大片:“朕是君父,叫一个书生这样骂,你既不肯抓,也不肯杀,这就是你为人子的孝道吗?”
  昌元公主再三磕头,这才道:“常人家的孝顺,孝者顺也,可是帝王家的孝顺,不该顺时则万万不能顺,叫君父背上以言杀人的昏名,这才是儿臣真的不孝顺之处。”
  广德帝冷冷发问:“那依你看,应该怎么办?”他如今是老了,是病了,是没有精力了,一应的朝政大多交给昌元,但是倘若得不到令人满意的答复,他也不介意再一次拿起权杖,大开杀戒。
  他微微眯眼,回想起十六岁的时候也是在这样一个夜里,□□前哗啦啦跪了一地的满朝文武,三位阁老、四位尚书、科道全都来了,就连酉阳公主的驸马都来凑热闹,嘴巴里念着什么“不经凤台鸾阁,何为圣旨”。
  那些人里有先帝留下的辅政大臣,有三朝元老,可是那又怎么样,皇帝拿起权杖打人,又岂会跟这些人讲道理呢?
  昌元公主正色道:“陛下,这种狂悖之言,天底下的人听见了,都会叱骂他胡言乱语。此种人,脑子发昏,话里话外肉食者鄙,何不叫他听听天下人的骂声,清浊是非立现也。”
  广德帝点头,他自认为自己这个皇帝做得还是不错的,他就不信这满朝文武没有替他讲话的,到时候当庭驳斥这个乱徒,也好还自己清白,免得全天下的悠悠众口都以为自己是酒色财气之徒。
  他说了一句很好,又问:“我听说江南的什么温陵先生,是这个狂徒的老师……”
  昌元公主立刻接话:“儿臣立刻命人将其缉拿回京受审。”
  广德帝满意地点点头:“很好,很好,朕心甚慰。”
  …………
  昌元公主夹带私货的诏书是在温陵先生自尽后的第二日到的,贺九笙立刻往北京出发,到京城齐国公府邸,正是一个大雨磅礴的午后。
  门口迎接她的是珩哥儿,又长高了许多,束发青衣,见着贺九笙,倒是还认得出来,只是神情冷冷的,恭恭敬敬行礼,浑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:“贺姨!”
  贺九笙拍拍他肩膀,不仅长高也壮实了许多,随着他往里去,间或问些他学业上的事,也不过见他偶尔对答一两个字,整个人比两年前沉郁多了。
  又从秦嬷嬷那里知道,陆赜教导他读书颇为严厉,三不五时便要受罚,每月也只允许他去一次到思退堂请安,并不允许久待,等闲并不能见到自己的生身母亲。
  雨下得很大,贺九笙撑着伞到思退堂的时候,袍角靴子已经全然湿了,她收了伞,从廊下过,见窗户开了一个缝透气。
  内间陆赜坐在床边,正轻轻按摩,给秦舒活络筋脉,一边喃喃自言自语:“渺云间后面种了一大片荷花,你不是爱吃莲子吗?等你醒了,咱们撑了小船去湖里,也不用桨,荡到哪里算哪里,等累了,就顺手从莲蓬里扣莲子出来吃……”
  贺九笙摇摇头,即便心硬似铁如她,也觉得此景此景太过叫人心酸了。
  第108章
  贺九笙身后跟着个褐衣文士, 见此道:“贺大人,观面色与常人倒是无异,只不知脉象如何。”
  进得门去, 门口有丫头,奉上干净的衣裳鞋子, 两人各自换过了, 又用烈酒净了手,这才能进内间。
  拔步床上躺着个女子, 虽然昏睡多年,脸色却也红润, 穿戴得整整齐齐,鬓发间还插了玉钗。
  陆赜坐在一旁, 并不理贺九笙,反而对那青衣文士道:“请先生诊脉。”
  那文士打开诊箱,坐下伸手诊脉, 又翻看眼皮、皮肤查看, 一炷香之后, 这才道:“我看过之前夫人的脉案,生产的时候虽出了些血, 但是用了千金堂的秘药之后便止住, 并不算血崩之症, 只是产后昏睡不醒, 便叫人以为是出血过多引起。观夫人的脉象, 也是一日日好起来,不浮不沉,反而同常人一样和缓有力,平稳不绝, 皮肤红润有光泽,按理说不应该这样长年昏睡才是。”
  陆赜听了,生起希望来,连连点头:“先生说的极是,这两年来不知延请多少名医,都是这番说辞。”
  那大夫是李太医的嫡传弟子,李太医因为劝解皇帝不要再服丹药被发配云南,当下点点头,不敢把话说死:“只能说尽人事,听天命。”
  略坐了一会儿,陆赜亲自送了贺九笙出去,在亭前雨幕处站定:“有一件事,还请贺大人解惑。”
  贺九笙摇头:“我答应过秦舒,有些事情绝不会对第二个人言。倘若她有醒来那日,你自己亲自问她吧。”
  陆赜沉着脸,望着贺九笙的背影,旁边江小侯战战兢兢上前禀道:“老太太今儿早上请了太医,说是不大舒服,还说过不了几日便是老爷的忌日,想叫爷过去商量看看怎么办才好?”
  陆赜这两年越发喜怒无常,御下严苛,闻言并不答话,转身往思退堂内间去,见因为天热,秦舒已经起了一层薄薄的汗。
  他挥退屋子里的丫头,打横抱起秦舒,往后面的汤池去,解开衣裳,浮水而下,像抚摸精美的瓷器一般一寸一寸抚过她的肌肤,动作轻柔,充满□□之态。不知过了多久,陆赜这才把秦舒从汤池里抱出来,擦干之后,亲手给她全身抹上润肤养颜的秘药。
  放在春榻上,仿佛美人枕臂消暑小憩,也并不穿旁的什么衣裳,只披了一件薄如蝉翼的雪光缎,隐隐可见丘峦起伏之态。
  陆赜往她鬓发间插了一朵海外新传来的刺玉玫瑰,一只手轻轻抚上那灿若玫瑰的薄唇,静静坐着瞧了许久,直到夕阳西斜,散碎昏黄的落日透过雕花窗格散在秦舒肌肤之上,平添一股慵懒之态。
  陆赜这才起身,卷起袖子往对面的书案去,磨墨提笔,不过一会儿,一副衣衫尽褪,玉体横陈的美人图,便隐隐可见轮廓。
  陆赜正要提笔上色,外头有丫头远远回禀:“大人,老太太请您去玉清堂用晚膳。”
  墨水滴下来,氤开一大片,陆赜扫兴地放下笔,知道丫头婆子并不敢进来,也不收拾那画,大喇喇摊在案上,抱了秦舒往外面的床上去,穿戴整齐,这才唤了丫鬟进来:“才抹了药,你给夫人按照我教给你的穴位,按上半个时辰。晚膳放着,等我从玉清堂回来,再服侍她用。”
  那丫头唤小梅,本是城外温泉庄子上的庄户丫头,一年前夫人院子里叫大人发作了一大批人,这才调拨进来打扫院子,又因为服侍夫人得力,这才慢慢成了一等丫头。
  小梅低头应了,并不敢多说话,当下照着穴位图老老实实按了半个时辰,只满头大汗这才停住,往外走的时候,把帐子流苏上的珍珠串带断了,哗啦啦散了一地。
  夫人的屋子,等闲并不许旁人进来,她也不敢叫人进来,只自己弯着腰一粒一粒捡,一抬头冷不防已经到了最里面的书房,前面正悬着一副已经上好色的簪花仕女图,背后翠竹苍郁,栏杆处云鬓巍峨的仕女只闲闲懒坐,已见娟秀端庄之态。只是神态端庄,却薄纱披身,裸出大片雪肤,平添三分媚态。
  小梅惊得捂住自己的嘴巴,赶忙退了出去,怪不得大人并不许人进去。
  陆赜到玉清堂的时候,正是一片欢声笑语,当下皱眉,他孤寂久了,听见这样的笑便觉得刺耳,进去的时候脸色也不大好看,沉着脸给老太太行了礼,坐到一边,问:“什么喜事,老太太这样高兴?”
  老太太这几年倒也还精神,跟着陆赜这个长孙住在京城,受得一众权贵的奉承,万事没有不顺心的。她只忧心一件事,陆赜婚事耽搁了许多年,到了如今这年纪,也不过一儿一女。那珩哥儿,虽然他老子对自己说过了是陆家的血脉,只他自己并不肯以陆为姓,只说自己姓秦,也喜欢不起来。
  老太太笑着伸手点点他:“还能有什么喜事,还不是你的事!”说罢,扬扬手,里边的珠帘打开,两个小丫头扶着一身红衣的澄秀缓缓出来。
  只澄秀脸上毫无喜色,反而十分木然,金线绣珠鞋,莲步轻移,离陆赜三步远站定,缓缓跪下:“澄秀给爷请安。”
  陆赜静静瞧了她半晌,撑着手嗤笑一声,摇摇头:“澄秀,你如今也大见老。”
  澄秀闻言抬头,望着陆赜的眼睛:“只是澄秀一人老了,爷还跟以前一样容色熠熠,不见半点老。”
  老太太手上拿着念珠,见此笑笑:“果然还是老人可亲,你们两可就别说什么老不老的话,我这个老婆子还没说话,哪儿轮得到你们?”
  外头一个丫头进来回话:“老太太,大爷,厨房晚膳到了,可要摆膳。”
  老太太笑呵呵道:“正好,澄秀进府本是宫里公公传的口谕,虽然没有诏书,那也是陛下对你的宽待。你这些日子忙,来不及过问这些杂事。澄秀也不在意这些俗礼,今儿咱们一家人吃了这顿酒席,便当全了这个礼数。”
  陆赜却坐着不动,望着澄秀道:“澄秀,你跟我多年,我往日艰难你也多随侍左右,你该知道我生平最恨的是什么?”
  澄秀闻言眼眶盛出泪来,一边忍不住摇头一边泣声道:“爷,澄秀知道自己不配……知道自己不配。只要爷一句话,澄秀便立刻自绝,绝不污了国公府的体面。”
  她悲悲戚戚说完这一句,抬起头,语气也坚定了许多:“可是,爷,便是您不愿意听,澄秀也要说。爷如今置国公府上百年的基业不顾,将来无人传嗣,先夫人在地下怎可瞑目呢?”
  这话也是老太太想说的,国公府将来怎么可能传一个外姓人呢?即便是嫡亲血脉,在外人,在朝廷眼里,那都是名不正言不顺。
  陆赜最初是觉得她可怜,现在只觉得厌烦,他站起来,不耐烦应付:“孙儿还有事,就先回思退堂了。”
  陆赜一向孝顺,何曾这样不顾礼数,不给老太太面子,玉清堂里里外外的婆子顿时大气不敢出。
  老太太摇摇头,顿时明白这旧情是没什么旧情的,瞥了一眼澄秀,吩咐仆妇:“在东垮院收拾几间屋子,澄秀你陛下口谕吩咐的,我们国公府亏待不了你。”
  澄秀跪在地上磕头,满脸泪不想叫旁人看见,久久不肯起来。
  陆赜走在廊上,召了江小侯过来问:“送澄秀去城外庙里修行,对外就说她是为了给病中的主母祈福,也算对陛下有个交代。再则,陛下又要炼丹打坐了,命我进宫随侍,恐怕一个月出不得宫来。夫人那里,日常吃喝用药,你要当一万个心,任何人也不许去打搅她。”
  江小侯问:“倘若老太太要去探病,也不许吗?”
  陆赜横他一眼:“但凡你有眼睛、有脑子,知道谁是你主子,便也问不出这蠢话来?”
  江小侯低头称是:“奴才明白了!”
  他目送陆赜进了思退堂,转身往外头去,绕过紫竹林的时候,见珩哥儿立在路口,还未等行礼便听得一声:“江叔!”
  江小侯弯腰:“不敢当小公子这样称呼,这么晚了,怎么还不去睡?”
  珩哥儿望了望思退堂里面,灯火通明、光影浮动,道:“今儿写完了课业,本想去瞧瞧妹妹,只不巧,正准备回去。”
  不巧?什么不巧?自然是陆赜这么短的时间就从玉清堂回来,这件事大大不巧了。
  自秦舒昏睡,江小侯都看在眼里,陆赜待这一儿一女并不算亲近。女儿便罢了,什么都不知道,叫乳娘嬷嬷养着,连完整话都说不了一句。只这个儿子,视父亲如仇寇,父亲也视儿子如无物,仿佛一对儿冤孽一般了。
  有时候,连江小侯这样的下人也觉得珩哥儿可怜,旁的人家,母亲、父亲、祖母,总有一个偏疼,偏他一个都无,身边只有一个老嬷嬷,他忍不住道:“小公子不要着急,过不了几日爷便要进宫去随侍,那时候你想来,自然能来看望小姐。”
  珩哥儿点点头,脸色有几分高兴起来:“多谢江叔!”又问:“我娘还是老样子么?”
  江小侯恭恭敬敬回答,虽然陆赜可以冷待自己的儿子,可是他们这些下人是绝没有这个胆子的:“回小公子的话,新荐来的大夫说夫人脉象看着很好,只什么时候醒,却也没个准话。”
  这两年来的大夫这是这样说的,珩哥儿喔一声,又道了一声谢,这才慢慢踱步,往西边临渊园而去,一个人抹黑走了大半截,这才见秦嬷嬷提着灯笼寻来,急得不行:“哥儿去哪儿了,这边暗得很,要是摔了,老奴怎么对得起夫人?”
  珩哥儿混不似往日那样话多,只嗯了一声,路过贴水桥面的时候,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船,轻轻放进湖水里,看它慢慢荡开来。
  这样复杂样式的纸船还是从前秦舒教他叠的,现如今他的心事也不对旁人说,要是实在难受了就放一个亲手叠的纸船进湖里。
  秦嬷嬷瞧了叹气,心里也难受起来,劝解:“哥儿,你有什么话,有什么委屈,同嬷嬷说说。要是哥儿实在住得不开心,那咱们就回小檀园去,好不好?夫人曾留了一大笔钱给哥儿……”
  珩哥儿摇摇头,望着那越荡越远的纸船,问:“嬷嬷,你说,我娘还能醒过来来吗我昨日看医书,见有一本书上倒是也写了从前的先例,只是……只是在床上躺了一年半载便不成了,药石无灵。”
  秦嬷嬷听了几欲落泪:“那些人怎能跟夫人相比,连报恩寺的主持都说夫人是有福之人,怎么会醒不过来呢?”
  珩哥儿却又摇头,他好似已经飞速地长大了一般:“我有的时候在想,也许对我娘来说,醒不过来也是好的。”
  第109章 只怕这是假的
  秦舒是在一个暴雨的午后醒来的, 窗外下着瓢泼大雨,电闪雷鸣,觉得帐子里透过来的光线太刺眼, 适应了好一会儿, 这才能睁开眼睛。
  她不知自己躺了多久了,浑身酸软, 肌肉无力,勉强撑着坐起来, 也累得出了一身的汗, 她拉了拉金钩处的铃铛, 叮当响了几声, 这才有丫头从外间进来。
  小梅在外头配了药进来,也听见铃铛声, 只不过当是风吹的,先走到窗边检查了一遍窗户,这才挂起帘子, 预备给秦舒上药。
  帘子一拉开,赫然间秦舒竟然坐起来, 当下吓得连手里配好的瓶瓶罐罐的药膏都摔在地上:“夫人、夫人, 您醒了?”
  帘子被挂起来, 秦舒这才见屋子四周, 对面的高几上放着羊脂细瓶, 还插着一支将开欲开的三蒂莲, 旁边是一个博古架, 放着秦舒从前喜欢把玩的小物件——青玉卧鹿,从前书案上日常用的碧玉山水笔筒、青白水草纹桃形水注也都收了起来。
  秦舒这才明白,原是回了思退堂, 只是面前这丫头并不认识,水袖同秦嬷嬷怎么不在,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是哪里的丫头?”
  秦舒昏睡时,小梅近身伺候,觉得这样的美人叫大人那样爱重才是合理的,此刻见她有气无力的问话,不知怎么竟听出大人平日三分威严的意味儿,跪下道:“奴婢叫小梅,原是京郊温泉庄子上的,一年前被大人提回府里当差。夫人您已经昏睡两年了,大人一个月前往宫里当差去了。夫人您要是有什么不舒服,奴婢去请了大夫来。”
  她吓得噼里啪啦,知道的听说的都通通念了一通,倒叫秦舒发笑:“我又不吃人,你这样害怕做什么,倒仿佛要哭了一般。”
  秦舒自觉身上并没有什么不妥,只是躺久了,没有力气罢了,摇摇头:“我病了多久了,珩哥儿呢?小姐呢?”
  小梅寻常离不得思退堂,哪里知道这些,只知道秦舒已经病了两年了,其他的倒是一问三不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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