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百七十四章 没眼人

  只见十几个浑身上下破破烂烂的男人,盘坐在土炕之上。 c
  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股梦呓般的表情,还有几个人在那傻笑。而更加让人诧异的是,他们手里全都拿着各式各样的土制乐器,好像正在进行一出乡村演奏会。
  整个院子里充斥着浓浓的气味,不用踏入门口就能闻到。院子一角堆满各种垃圾,垃圾堆旁边则摆放着一台摄像机。
  除去那台摄像机还算新一些,整个院子里的东西包括人,都充满了破败感。
  脏兮兮的衣服,脏兮兮的被褥,脏兮兮的环境。
  这,就是赵雅妮的片场?
  她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拍摄这种玩意?
  还是说,她根本就是在哗众取宠,故意找了这么一批人,将环境弄得如此脏乱,拍摄出来获取关注度?
  王庸心中连续闪过几个念头,看向赵雅妮的眼神再次不善起来。
  如果赵雅妮真的是那种摆拍华夏穷苦,而后拿到国际上博同情获奖的人士,王庸不介意给她一些难忘的教训。
  华夏贫困地区确实不少,但是诱骗村民摆拍,刷新道德下限那就不是王庸能够容忍的了。
  而王庸还没发作,却见这时候坐左边的一个男人忽然下了床。
  他颤颤巍巍摸过床边一根竹竿,然后点在地上,一步一探,缓缓走向院子里那台摄像机。
  却是一个盲人。
  “赵导演不在,我们趁这机会把刚才没录好的那段再录一次吧。”盲人说着,在摄像机上摸索几下,熟练的打开了摄像机。
  这个机位应该是早就摆放好的,不需要调整正对这一群男人所在方向。
  “屎蛋子,好了没?”另一个看上去年近七十岁的老人,侧着耳朵,听向外面,问道。
  下床的盲人原路返回走回土炕,摸过三弦回答:“好了,老盒子。大家伙开始吧。”
  话音落下,就见床上的所有男人都在一瞬间变了表情。
  刚才那种梦呓般的表情一扫而空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苍凉悲怆,肃然庄重的神色。
  “一,二,三,四”王庸心中默默数着,从左到右数过去。
  忽然发现一个让他心脏猛的抽搐一下的事实。(
  总共十一个人,竟然全都是盲人!
  而王庸的震惊还没结束,就听陡然一声三弦琴音响起,像是呱噪的乌鸦打破了小院的寂静。
  这一声,本能的让人有些抗拒,从心理上对这种不入耳的声音生出厌恶之意reads;。
  可正是这种抗拒,让紧接而至的苍凉歌声顺势进入了在场三人的内心之中。
  “问天问地问爹娘,活了一辈我是个甚模样?
  过了一村又一庄,拉起胡琴整日价走四方。
  云为被子山为床,暑去寒来我走遍了太行。
  这家稀饭那家干,一日三餐吃得是千家饭。
  舀了一碗又一碗,不送在手里我吃不上那个饭。
  山外的世界听说好,盲艺人心里还是咱山里好。
  天外无人听我唱,唱一声吉祥回报咱太行。
  不求那个荣华不求那个财,但求放嗓吼一声高歌向天外。”
  没有太多的歌唱技巧,没有华丽的转音气音,犹如冲上天际的高音全凭着嗓子干吼上去,带着这茫茫黄土地的原汁原味。
  十一个人,配合默契,全程没人出现错误,没人喧宾夺主。歌声跟乐声完美融合在一起,让这听上去颇有些粗糙的歌词放射出异样的光彩。
  终于,一曲落罢,现场寂静。
  叫做屎蛋子的老人侧着脑袋问:“大家伙感觉这次怎样?”
  没人回答。
  因为有一片掌声抢先响了起来,来自院门外。
  “谁?是赵导演回来了吗?”盲人们放下手中乐器,问。
  当他们听到赵雅妮熟悉的声音响起,脸上不由自主露出一抹放心的笑容。
  赵雅妮一边往里走一边夸赞道:“太棒了,今天这一曲简直是这些天最走心的一次!我看下录得怎么样。”
  说着,赵雅妮回放了一遍录制的视频,然后拍手道:“完美无缺!屎蛋子你完全可以当摄像师了哇!”
  赵雅妮的夸奖让叫做屎蛋子的七十岁老人露出一抹羞涩的笑容。
  而钱小峥则兀自呆愣着,半天才难以置信的问道:“雅妮,我记得你之前不是招了一个团队的吗?怎么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了?连最基本的摄像师都没了?”
  赵雅妮一笑,说:“一开始我把电影想的太简单了,以为百十万就够了。谁知道真正用起来才发现根本不够,差得远了。我只能卖掉房子,又借了一百万,然后支持这部电影拍下去。谁知道,这些钱还没够,以至于最后连剧组工作人员的工资都发不出来了。这不,就成了现在这状况,整个剧组只剩下我一个人,跟这台机器。导演、摄像、编剧、制片、后期剪辑全都是我一个包办,是不是很厉害?”
  赵雅妮话说得很轻松,最后还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,似乎在等待钱小峥夸奖她。
  而钱小峥却没预想中那样夸赞,而是眼睛微红,道:“雅妮,我怎么都没想到你现在是这种情况你为什么不回去啊?你完全没必要蹲在这里受这些罪啊reads;!”
  赵雅妮仍旧笑着,说:“我都走到这一步了,要是半途而废,岂不是可惜?也许只要往前再迈一步就能成功了呢!”
  行百里者半九十,看得出来赵雅妮是真的不想放弃。
  “看来错怪她了。”王庸目光一闪,心里道。
  “有兴趣把你跟他们的故事讲给我听一下吗?”王庸走到赵雅妮面前,伸出手,问。
  面对王庸突如其来的示好,赵雅妮大方的伸出手,跟王庸握了一下。
  “当然。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做饭,尝尝我的手艺,我贴的棒子面饼子可好吃了!”
  说着,赵雅妮小心翼翼关掉摄像机,然后去做饭了。
  钱小峥看着赵雅妮忙碌的身影,愈加难过。一个从大城市走出的女人,原本有着一个梦幻般的美好生活。如今却沦落到这样子,甚至都学会了做那些她以前看都不会看一眼的食物。
  “别多想,别人未必有你想得那样可怜。看,她是真的享受现在的状态。”王庸指着赵雅妮,说道。
  锅台边赵雅妮一边烧火,一边跟盲人们说着话,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。
  “好像真的。”钱小峥不确定的喃喃道。
  “开饭喽!”片刻后,赵雅妮端上了她口中最拿手的玉米饼子。
  其实在城市里也有不少这样的粗粮店,味道不差,还很好吃。不过那些店里的饼子之所以好吃,都是因为用的原料够好。煮上一锅鱼肉,周边贴上饼子,这样熏出来的饼子能不好吃?
  而现在,除了玉米饼子再没其他,甚至咸菜都没有。
  干巴巴咽下一个都难,别说是连吃几个了。
  钱小峥只吃了半个就咽不下去了,现实跟理想究竟差的太远。
  他有吃苦的决心跟信念,却没吃苦的身体跟环境。
  相反,王庸跟赵雅妮却吃的很顺利,就跟长期居住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的人一样。
  看见王庸这模样,赵雅妮有些意外的看了王庸一眼,露出一抹笑意。
  终于,一顿饭吃完,盲人们也互相结伴到门外休息走动。
  而王庸跟赵雅妮则坐在一处土坡上,看着远处荒凉的沟壑,轻声细语聊着什么。
  “我第一次接触他们,是在一所旧祠堂的戏台上,一群穿着破烂的盲人正坐在铺盖上唱歌。明明很欢快的旋律,却让我当场泪奔。知道当年小泽征尔听到《二泉映月》时候的反应吗?我跟那个一样。”
  王庸点点头。
  小泽征尔听过瞎子阿炳的《二泉映月》之后,只说了一句话:“这个音乐我应该是跪着听的reads;。”
  想来赵雅妮也产生了一样的触动,所以才会失声痛哭。
  赵雅妮拂了下头发,继续道:“他们叫做没眼人,是一群“瞎子”,由11个盲艺人传承组成,70年来以流浪卖唱为生。传说在抗战期间是一支八路军的情报队伍,但是他们没有编制、没有档案、没有记录,只存在于老乡们的记忆和口口相传中。他们在太行山卖唱,行走于茫茫大山,却保存着辽州小调完整的曲牌曲目和原生态的演唱方式。
  就是这样一群人,行走在世界的最底层,他们活着或者死亡,无人在意。没眼人的队伍最多时候曾经破百,而现在,只剩下了他们十一个。”
  尽管赵雅妮讲述的很平静,可王庸还是不可抑制的颤抖了一下。
  从一百多人到十一个人,这么多生命的消亡,除了大山跟黄土地,再没人知晓。
  如果不是凑巧来到这里,或许王庸永远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群人存在。
  “我很喜欢一句话:没有yuwang和遮掩的快乐,才是真正的快乐;能够坦坦然然活着和死去的自由,才是真正的自由。也许就是因为这句话吧,我在三年前的某一天忽然下定了决心,要把这十一个人的生命行程记录下来。不为票房,不为名誉,只为了这群人寂然无声的绽放能够得到所有人的认同跟关注。
  即便是再卑微的人,也拥有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的权利。
  更何况,没眼人根本不卑微,反而很伟大。他们觉得死亡不是恐惧,也不是结束,不过是从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。是欢乐的,不该有悲伤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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